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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四骑士》
四骑士分别象征战争、饥饿、瘟疫和死亡。15世纪以来,德国人民深受战争和饥饿灾堆的威胁,丢勒有感于人民所受的这些深重的苦难创作了这幅作品,表现了人民群众的爱憎之情。画面中心居主要地位的是手持天平象征饥饿的骑士,而其他代表战争、瘟疫和死亡的骑士正在大开杀戒。这些形象皆刻画入微,是文艺复兴版画的典范,在西方版画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从未把我个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于非把自己一生中的经历向旁人讲述不可。只是由于我在写此书之前所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远远超过以往任何一代人所经历过的事件、灾祸与磨难,所以我才鼓起勇气开始写这本以我为主角——或者确切地说以我为中心的书。不过,我让自己站到前边,仅仅是作为一个放幻灯的解说员,为时代提供的画面作些解释而已,因此我所讲述的原本不完全是我个人的遭遇,而是我们当时整整一代人的遭遇——在以往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代人像我们这一代人这样命运如此多舛。
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年龄极小和最无足轻重的人,在他心灵深处都曾被我们欧洲大地上几乎无休止的犹如火山爆发般的动荡所震撼过;而我知道,在这千千万万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具备像我这样的优越条件:我,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恰好身处世界动荡最剧烈的地方。
那个地方的三次剧烈动荡彻底改变了我的家园和生活,使我脱离了和过去的任何联系,戏剧性的急剧动荡将我抛入一片空虚,将我抛人“我不知该奔向何方”——这样一种我已经十少熟悉的境地。但是,我对这些并不抱怨,因为恰恰是流离失所的人才会获得一种新的意义上的自由,而且只有和一切不再保持任何联系的人才不必有任何顾忌。所以,我希望我的回忆至少能符合任何一部真实反映时代的作品所必须具备的首要条件:公正和不抱偏见。
由于我脱离了所有的根系,甚至脱离了滋养这些根系的土地——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真的非常少见。我于一八八一年出生在一个强大的帝国,即哈布斯堡皇朝的帝国。不过,人们在今天的地图上已经找不到它了:它已经被不留痕迹地抹掉了。
我是在维也纳长大的,这是一座具有两千年历史的跨国大都会,然而在维也纳沦为德国的一座省城以前,我就不得不像一个罪犯似的离开那里。——我用我的母语所写的文学作品在奥地利被焚为灰烬,但正是在那个国家,成千上万的读者把我的书籍视为朋友一我离开了那里,我也就不再有任何归属;我所到之处,都不过是作为一个陌路人,或者至多是作为一个过客罢了;即使在我心中选择作为自己故乡的欧洲,自从它在第二次同室操戈的战争中自取灭亡地把自己撕裂得支离破碎以后,欧洲也已经在我心中消失。和我自己的意愿相反,我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和野蛮在时代编年史中取得最大胜利的见证人;从未有过像我们这样一代人的道德会从如此高的精神文明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我指出这一点,绝非出于自豪,而是深感羞愧。
在从我开始长出胡须到胡须开始灰白这样短短的时间跨度之内,亦即半个世纪之内所发生的急剧变迁大大超过平常十代人的时间内所发生的变化。而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变迁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在我的昨日和今天之间,在我的青云直上和式微衰落之间是如此不同,以致我有时仿佛感到我一生所度过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一种,而是完全不同的好几种,因为我常常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当我无意之中提到“我的人生”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我的哪一种人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人生呢,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人生,还是今天的人生?同样,我也不时觉察到:当我说起“我的家”时,我并不立刻就知道我指的是从前哪一个家,是在巴斯的那个家呢,还是在萨尔茨堡的那个家?抑或是在维也纳的我的父母家?或者当我说起“在我们那里”时,我就不得不惶惶然提醒自己:对我的故乡人来说,我早已不属于他们中间的一员了,就像我不属于英国人或美国人一样,我和故土已不再存在任何有机的联系。而在这里,我又从未完全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我曾经在那里长大成人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以及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世界在我的心目中显得愈来愈不一样,成了完全不同的世界。每当我在谈话中向年轻的朋友们讲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些事情时,我从他们突兀的发问中发现,有多少事对我来说依旧是不言而喻的事实,而对他们来说却已成为历史或者不可思议。但隐藏在我内心的一种本能使我觉得他们的发问有道理,因为在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不复存在。连我自己今天也不得不感到惊讶:我们竟将如此层出不穷的变故挤塞到一代人生活的短暂时间之内,那当然是一种极其艰难和充满险恶的生活——尤其是和我的祖先们的生活相比。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他们又见到过什么呢?他们每人都是以单一的方式度过自已的一生,自始至终过的是将生活,没有飞黄腾达,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是一种只有小小的焦虑和令人察觉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是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将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他们从生到死生活在同块土地上,在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几乎总是在同一幢住宅内。至于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原本仅仅停留在报纸上而已,从未降临到他们的家门。
在他们的一生中,大概在什么地方也发生过战争,但是用今天的规模来衡量,那只不过是一场小仗,而且是在遥远的边境线上进行。人们听不见隆隆的大炮声,而且半年之后那场战争也就烟消云散了一已被人们所忘却,成了枯萎的一页历史。老一套的生活又重新开始。而我们这一代人所过的生活却都不是重复的生活,已经过去了的生活不会给我们留下什么,也不会再回来。
我们这一代人最大限度地饱尝了以往历史有节制地分别落到一个国家、一个世纪的一切。以往,充其量是这一代人经历了革命,下一代人遇到了暴乱,第三代人碰到了战争,第四代人尝到了饥馑,第五代人遭到了国家经济的崩遗——况且,总有一些幸运的国家,幸运的几代人,根本什么都没有碰上。而我们今天六十岁的这一代人一不得不还要再活一段时间的这一代人,什么事情没有见识过呢?什么苦难没有遭受过呢?什么事情没有一起经历过呢?凡是能想象得出的一切灾难,我们都从头至尾一一饱尝过—而且还没有尝尽呢。我自己就经历过人类两次量大的战争,而且每次都是在不同的战线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站在德国这一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站在反德国的这一边。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曾享受过最充分的个人自由,但在战后却尝到了数百年来最大的不自由。
我曾被人大肆赞美过,也曾被人无端排斥过;我曾有过自由,也曾有过不自由;我曾富有过,也曾贫穷过。《约翰启示录》里那几匹苍白的马全都闯人过我的生活,那就是革命和饥馑、货币贬值和恐怖统治、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我曾亲眼目睹各种群众性的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产生和蔓延,尤其是国家社会主义如同不可救药的瘟疫毒害了我们欧洲的文化之花。于是我也就势必成为一个手无寸铁、无能为力的见证人。我目击了世人不可想象地倒退到以为早已被人忘却了的野蛮之中——国家社会主义的野蛮有其自身蓄意违背人性的纲领性信条,这种野蛮使我们在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重又见到了不宣而战的战争,见到了集中营、见到了严刑拷打、见到了大肆抢劫和轰炸不设防的城市。
所有这一切兽行是在我们之前五十个世代的人从未见到过的,但愿我们的后代人也不会容忍的。不过,与此自相矛盾的是,我在这个使我们的世界在道德方面倒退了将近一千年的同一时代里,也看到了同样的人类由于在技术和智力方面取得的未曾预料到的成就而使自己大大进步,一跃超越了以往几百万年所取得的业绩。且看:人类用飞机征服了天空;地面上的话可以在同一秒钟之内传遍全球,使人类战胜了世界上的空间距离;放射性的镭战胜了最险恶的癌症。几乎每天都会使那些昨天还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总之,作为整体的人类,在我们之前既没有露出过像我们所见到的那种恶魔般的狰狞面目,也没有建树过那种好像是神明创造的业绩。
我似乎觉得,为我们所经历过的这种令人惊诧的紧张而又富有戏剧性的生活作见证,是我应尽的义务——我得再重复一遍——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些巨大转变的见证人,都是迫不得已成了见证人。
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不存在任何的逃避,不可能像我们先辈那样置身于局外;由于时间同步性的新机制,我们始终和时代休戚相关。如果炸弹在上海摧毁房屋,在受伤的人尚未被抬出他们的房屋以前,我们在欧洲自己的房间里就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几千海里以外大洋那边的事,很快就会印成图片展现在我们面前,犹如亲临其境。
面对这种不断的彼此沟通和彼此介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保险地方了。没有一片可以逃遁的土地,没有一种可以用钱买得到的安宁。命运之手会随时随地把我们攫住,把我们拽到命运的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
我们不得不始终服从国家的要求,让自己去充当最最愚蠢的政治牺牲品,让自己去适应最最离奇的变化,使自己永远和共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尽管我们竭力抵抗,共同的命运还是会将我们卷进去,不容抗拒。一个从头至尾经历了这样一个时代的人,或者确切地说,一个被时代驱赶着、追逐着的人——很少有喘息机会的人——他就会比自己的任何一个祖先具有更多的阅历。况且,即便到了今天,我们这一代人也仍然处在旧的结束和新的开端的转折之中。所以,我把我自己的生平回忆暂时在一个特定的日期告一段落,并不是完全无意,因为一九三九年九月的那一天标志着造就和教育我们这些六十来岁的人的那个历史时代彻底结束。不过,如果我们能以自己的见证为下一代人留下我们经历过的时代分崩离析的真实情况,哪怕是一星半点儿,也算是我们没有完全枉度一生。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在战争期间、在客居异乡和缺乏任何能帮助我记忆的材料的条件下撰写这些回忆的。一这样的环境对我当然不利,但却极具时代的特征。我在旅馆的房间里没有一本我自己著作的样书、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一封友人的书信。我也无处可去询问,因为国与国之间的邮路已经在全世界中断,或者说,由于检查制度而受到了阻碍。我们每个人又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就像几百年前尚未发明轮船、火车、飞机和邮电时一样。所以,关于我自己过去的一切,仅仅是凭我自己脑子里的记忆。
至于记忆之外的其他一切,眼下无法找到,或者说已经失去。好在我们这一代人已完全学会了一种妙法:对失去的一切从不眷恋。或许,文献和细节的欠缺恰恰是我的这本书的得益之处吧。因为在我看来,我们的记忆并不是这样一种机制:将这件事纯属偶然地记住和将另一件事偶然地忘却,而是这样一种能力:知道如何整理记忆和果断舍弃记忆。
从自己一生中被忘却的一切本来就是由一种内在的本能在此之前早已判断为应该被忘却的。而只有要为他人保存的记忆——也正是我自己要保存的记忆才不会被忘却。所以不妨说,是你们在这里叙述回忆和选择回忆,而不是我。但这些回忆至少也反映了在我的生命进入冥府之前的人生!
茨威格(StefanZweig,年11月28日-年2月22日)本文为《昨日的世界》序言部分,三联书店,年。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