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日本人直呼毁灭,鲁迅自己也遮遮掩

01斯巴达之魂:被遗忘的作品

中国现当代文学著名教授陈思和在他的著作中曾说:“我讲现代文学史,要从鲁迅早期小说《斯巴达之魂》说起,这部小说很少有人注意到,一般讲鲁迅的早期作品,也是讲他的文言文论文或者小说《怀旧》,不过我还是喜欢《斯巴达之魂》,神采飞扬,体现了鲁迅强烈的浪漫主义的创作精神。”

相较于文言小说《怀旧》,《斯巴达之魂》确实很少有人提及。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与它尴尬的创作地位有关——

《斯巴达之魂》是在日本发行的浙江同乡会的《浙江潮》第5期(癸卯五月二十日,即.6.15)及第9期(癸卯九月二十日,即.11.8)小说栏上两次连载完的。鲁迅当时以“自树”为笔名投稿,虽然开头明确说是翻译之作,但又并未标明原作、原作者,显然不合翻译的规矩。

鲁迅版画

整体看来这篇文章也十分不像翻译之作,融入了鲁迅个人强烈的创作特色,几乎可以算作鲁迅最早的独创之作。但就是这样重要的一篇作品,不仅后来的读者常常忽视,连鲁迅自己似乎也不愿提及——

我的不收在集子里的文章,大约不多,其中有些是遗漏的,有些是故意删掉的,因为自己觉得无甚可取。《浙江潮》中所用笔名,连自己也忘记了,只记得所作的东西,一篇是《说鈤》(后来译为雷锭),一篇是《斯巴达之魂》(?);还有《地底旅行》,也为我所译,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笔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许没有完。

后来一个日本学者樽本照雄看到鲁迅的这篇作品,进行了严密的考证,留下结论——

这“是一篇既是创作又是翻译的混合性作品”,同时,“其创作部分,作为整个作品来考虑,其水平相当低下,只能说是负面的价值”,“引起作品内容的毁灭性的混乱”。

鲁迅在这篇作品中到底创作了些什么,才引得这个日本人如此不满呢?

02《斯巴达之魂》故事简说

为了方便没有读过原文的读者快速了解《斯巴达之魂》的内容,这里简单概括一下——

故事整体取材于希腊历史故事。西历纪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入侵希腊。斯巴达作为同盟军,在温泉门殊死一战,因为叛徒爱飞得告密几乎全体战死。期间有两名士兵因为眼疾在其他地方疗养。其中一名与仆人一起奔赴战场而死,而另外一名眼疾患者亚里士多德,却因思念怀孕的爱妻涘烈娜深夜逃回家。

但涘烈娜认为斯巴达女子以生子为荣,男子以战亡为荣。为了劝谏亚里士多德,她不惜自戕。这一幕刚好被涘烈娜的爱慕者克力泰士看见,他因此向政府报告了逃亡一事,亚里士多德也因此被政府悬赏通缉。

等到浦累皆战役,斯巴达才在将军柏撒纽带领下,大仇得报。但在认领战士遗体的时候,克力泰士发现了战亡的亚里士多德。柏撒纽最初有意厚葬,但众人因亚里士多德曾经是逃兵而反对,柏撒纽不得不放弃,先是说法律规定斯巴达战士战死本来就不能安葬,然后还盛赞亚里士多德有斯巴达之魂。

听到这里,克力泰士虽不情愿,但还是讲出了涘烈娜以死劝谏的事情,众人大惊,于是设立了涘烈娜的纪念碑在斯巴达国界。此后看见此碑就明白这就是斯巴达之国。

鲁迅作品版画

几位主要人物:

亚里士多德:逃兵-被通缉-战亡;

涘烈娜(妻):怀孕-以死劝谏-被立碑纪念;

克力泰士:爱慕-解密壮举;

柏撒纽:反败为胜-违反国法想要厚葬-立碑纪念;

爱飞得:叛变。

03樽本照雄评价:漏洞百出的情节

樽本照雄是日本晚清小说领域重要的研究者,他组建的“清末小说研究会”是日本晚清小说研究领域的重要阵地。研究会成立于年,发表的集大成之作《清末民初小说目录》目前是清末小说研究的必读材料。

对于《斯巴达之魂》,樽本照雄认为其高潮部分,关于临阵脱逃的亚里士多德,与其妻涘烈娜,以及爱慕者克力泰士和若干小角色的塑造都大有问题。

斯巴达之魂

1.妻子涘烈娜塑造的不合理

樽本照雄据考证,在真正的历史文献中,赫罗德托斯并未记载过亚里士多德有一个妻子,鲁迅给他加上的妻子涘烈娜,也不像一个真正的斯巴达女人。

首先,涘烈娜与克力泰士疑似偷情,这在斯巴达几乎不可能。樽本照雄认为,文中塑造的涘烈娜与她的爱慕者克力泰士关系太过暧昧,不符合斯巴达的风气。亚里士多德深夜逃回家,妻子涘烈娜听到敲门的第一反应却认为是她的爱慕者克力泰士。不仅如此,大半夜的时候,克力泰士还在涘烈娜家附近偷窥,这也让人感觉很奇怪。但在斯巴达的史料记载中,出轨在当地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其次,斯巴达女性为军功杀人是有的,但自杀是不可能的。据旁证反映,斯巴达女子是十分崇尚军功的,而最讨厌懦弱的人,甚至为此杀死亲人的都有。但鲁迅不写妻子杀死懦弱丈夫,而是写妻子一顿训斥后就自杀,这样的行为根本是中国人的思维逻辑。

最后,怀孕自杀是不可能受表彰的。樽本照雄认为,斯巴达有记载,女人生子而死与男子战亡同样不许在殡葬时记名,可见二者的荣耀是等高的。但是鲁迅却特意安排不满于丈夫无功而怀孕自杀的妻子形象,这也是十分矛盾的,可以说罪名和她的丈夫一样了。既然如此,涘烈娜就更不可能被设为纪念对象了。

2.亚里士多德塑造的不合理

第一,历史材料中根本没有想要厚葬亚里士多德的情节。在历史文献赫罗德托斯的叙述里,真实的亚里士多德虽然因为免于一死而遭到国民白眼,认为他胆小懦弱,事后在第二战中虽然洗掉了臭名,但也不像其他牺牲的战士都到了荣誉表彰。通过这些描述,尚武的斯巴达形象已经出现,社会会自然地给予懦弱者严厉的社会评价。但鲁迅却画蛇添足,让将军提出厚葬他,简直说不过去。

第二,鲁迅添加亚里士多德被通缉的情节简直自相矛盾。鲁迅还擅自将亚里士多德设置为通缉犯,这完全自相矛盾。首先一个人既然已经到了被通缉悬赏的地步,他就没法以犯罪者的身份去参军然后洗刷自己的屈辱史。而且在真正的历史中,悬赏的应该是温泉门战役中的奸细爱飞得,这样才符合常理。鲁迅的改编使得故事出现了难以解释的逻辑漏洞。

3.柏撒纽将军的不合理

樽本照雄认为,柏撒纽将军的行为也十分奇怪,对于曾经的悬赏通缉犯人,突然违反国法规定提出殡葬,遭到大家的反对不说,还要感叹亚里士多德真有斯巴达之魂,这样的行为逻辑也十分矛盾。

4.另一个无名的眼疾患者情节很虚假

樽本照雄说,关于被仆人带着上场作战的另一个眼疾患者,鲁迅的改动也不让人满意。历史上的这人的奴隶是将其带到战场就逃亡了,因为本来就是奴隶,利益关系也不一样,但是鲁迅却改成了主仆一起上场作战,以此让斯巴达尚武气氛浓厚一点,但却华而不实了。

04评价的评价:有理却又无礼

樽本照雄对于《斯巴达之魂》漏洞的评价大多十分中肯,鲁迅的这篇初出茅庐之作也确实问题颇多。

多年后的鲁迅自己对于《斯巴达之魂》的记忆也确实因此有些酸涩——

例如最先的两篇,就是我故意删掉的。一篇是“镭锭”的最初的绍介,一篇是斯巴达的尚武精神的描写,但我记得自己那时的化学和历史的程度井没有这样高,所以大概总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不过后来无论怎么记,也再也记不起它们的老家;而且我那时初学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书,看书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译,所以那内容也就可疑得很。而且文章又多么古怪,尤其是那一篇《斯巴达之魂》,现在看起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但这是当时的风气,要慷慨激昂,顿挫抑扬,才能被称为好文章……

从这些文字中,我们都可以看出鲁迅对当时创作的自省。

创作此文时,鲁迅还怀着少年热情,想要尽快地振作士气,抵御外敌……但经历了重重的失败之后,他渐渐看清了之前想法的稚嫩。这也正是《呐喊·序》所记录的开头——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

失败,寂寞,思考,反思,振作,自省……在这个反复循环的生命旅程中,鲁迅对未来、过去都充满了怀疑,但他却也一次次地从失败的地方再出发。这份深沉的思考让多年后的鲁迅对《斯巴达之魂》有着难以言说的羞涩。

伟大的作家都需要反省,伟大的灵魂也在反省中诞生。

民族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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